老去的山地
时间:2024年03月11日
来源:吐鲁番日报
■西 塬
在黄土高原生活的庄稼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很多人终其一生。说是高原,其实少塬,最多的是那些连绵沟壑中被挤压变形、支离破碎的山地,它让劳动成为了一种近乎于拼命的事情。
我的老家就在黄土高原南缘的一个塬上,出了家门不到一里地就是塬边,站在塬边远眺,满目皆是纵深百丈的沟壑和层峦叠嶂的山地。我生在塬边,一出生就直面山地,进城上大学之前,除了去学校,最多的就是上山下山,与土地和粮食有打不完的交道,是土生土长的山里娃。山里有我生命中所有最初的情感、最辽阔的自由、最纯真的梦幻、最艰辛的劳作。我在那里放牛、收麦、伐树、淋雨、奔跑、大声吆喝,干一切农村娃都会干的事情,对外面的世界始终保持着一种半信半疑,只管像野草一样自由生长,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生的一切事情似乎都与我无关。
那时,父辈们尚年轻,山地也年轻。年轻时的父辈,一个个力大如牛,粗糙的双手一天能割掉几十万棵麦子的头,饥渴的胃一次能饮进好几碗山涧的泉水,厚实的肩膀一次能挑起上百斤牛羊的夜草,老黄牛被他们喂养得毛色鲜亮,耕地的犁被他们用得像十五的月亮般明亮。那时的山地,虽然每年都在日复一日中耐心地等待着一场场雨雪的降临,以微薄的收成养活着它的子民,但它像小伙儿一样充满朝气,牵牛花、柴胡花、喇叭花、蒲公英漫山遍野,酸枣、杏、桃、梨随手可摘。从春天到冬天,父辈们络绎不绝地上山下山,把牛粪、羊粪、化肥、籽种撒向它,把麦子、高粱、胡麻、黄豆、洋芋等拉回自己的窑洞里或土房子里,养育着一家老小,守护着四世同堂。那时的山地没有大路,只有陡峭的山路,人和牲畜行走自如,拖拉机却寸步难行,更别说收割机、播种机了。面对这一无法改变的现实,别无选择的父辈们只能选择以一腔孤勇,用一生去征服。肩挑、背扛、牛拉、驴驮,穷尽一切办法,拼尽一切力气,送粮食上山回家,成为生命的供养。那是一副多么震撼人心的时代巨画,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山梁上、山沟里、山路上,男女老少,埋头干活、风雨无阻,坚韧不摧。他们从不认为自己出生于这是命运的不公,相反,他们乐天知命,对山地始终保持着一种特殊的敬畏。
每逢除夕,早早写好对联、福字,贴在大门上。左看右看,红红的对联像一个人伸着长长的胳膊,历经山里的风风雨雨后,又一年终于捧住大山赐予的“福”。家家户户炸油果、油饼、麻花、糖果、点心等,满山满峁流香。娃娃们也稳不住了,鞭炮一串、大炮几枚,面朝天地,迎着山风,捂耳点炮,噼里啪啦、振聋发聩,火药味和着黄土味儿扑面而来,像是换得心旷神怡,内心安宁。
此刻,远处的山谷也总是一阵晚来的回应,貌似生死相连的大山满意的答复。
那是一个多么艰辛又美好的时代。年轻的父辈和山地,年轻的小麦和月亮,年轻的牛羊和山泉。父辈和山地,惺惺相惜,互相安慰,谁输谁赢早已不再重要,谁征服了谁也早已不是一个被人关心的话题。那时的山地让父辈变得像英雄一样伟岸,父辈让山地变得像平原一样富饶。
山地啊!算起来,我离开你已经有十三年之久了,比父亲离开人间多一年。父亲的一生都与你朝夕相伴,却从不抱怨。但在很多个下雨的秋季,他独自蹲在老屋的一角抽卷烟,面对绵绵无期的秋雨和一再延期的秋播,用悠长缭绕的烟雾表现出对农民这一行当的思考。他出生在塬边,埋在了塬上,不想离你太近,也不想离你太远。爷爷奶奶也一样,他们一生与你打交道,在你的身躯上收获和失去,完成人的一生,去世后,也更愿意与你保持一个适当的距离。和父亲一样,我所有亲人的最大愿望都是让我好好读书、上大学,永远地、彻底地与你诀别,进城吃上皇粮。而今,我已离开多年,不知为何,却数次梦回,不禁遥想你过去的一切。
山地啊!现在的你变大了、变宽了、变平了,你的路也变宽了,与你相处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但你的朋友却相继离你而去了。你的东南西北,你的春夏秋冬,你的日升月落,你的草木荣枯,似乎都成了一件极为寂寞的事。
山地啊!遥远的山地,昨夜梦见你雾气重重的样子,一只野鸡在那里孤独地鸣叫,我在杂草覆盖的山路上奔跑,试图走近你、拥抱你,却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