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味
■胡振涛
时间:2025年02月07日
来源:吐鲁番日报
我的老家是冀中平原上的一个小村。村里最热闹的事，要数过年。
先从年前这一段忙碌时光说起。“腊月二十三，年糕粘。”年轻人忙着在四处打拼，闲在家里的老奶奶们却是严格遵守二十四节气，到什么节吃什么饭，当年糕香甜的气味飘满小村时，人们不由感叹一声：“呦，快过年啦！”他们这才真正放下手中惯常的活计，开始了迎新年备年货的又一场忙碌。
年，是一种容器，盛满亲情，装满乡愁。过年了，千里、万里也要往回赶。自从改革开放，村民们三三两两结伴去外省做生意，此刻，在新疆、四川等外地做家具生意的村人，这时也携家带口、挎着大包小包陆续回村……
一年了，不管在外边挣多挣少，都要回村守着爷娘过春节。
一下子，小村恢复了朝气，四处溢满诱人的饭香，欢声笑语从小院里飞出。一年没见，一爷子姓的人们见面总要唠叨唠叨，工作收获、他乡见闻、家长里短等，这些“是非”之事，很快就散布在街头巷尾、炕头灶边，成为人们新的谈资。
“芦苇哥仨在乌市卖家具挣了12万，瞧这一回村，腰杆都挺起来啦！”
“大冬天的，菱角就穿一件白衬衣外套，不冷？想来他们在成都这样？”
“嗐，您老不知道，那叫保暖内衣，穿在身上，可比咱这老棉袄暖和多了。”
“镐根从新疆回保定，一下车，跑胜芳的公交车放假停运了。他是花一万二买了辆野狼摩托车骑回家的。”
“他那个提包里，可是装着二十多万哩！”
……
村头村巷就像情报交流中心，一个不设防的消息集散地。老人家一溜儿坐在南墙根晒暖，喝着老茶聊着家长里短，各家各户在外面挣钱的信息，在小村不是秘密。这些新鲜的“是非”事，是村人发自内心的“工作总结”，既总结了一年得失，又学习了他人的所长，以正能量居多，“花边”极少，是小村年味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想起来小村过年，少了这些“是非”，感觉就像除夕晚上不看春晚，初一吃饺子不蘸醋一样。
说起过年，最重要的环节就是除夕和大年初一这两天，是一年中人们身心最为松愉的时刻。《诗经》里说“好乐无荒，良士瞿瞿”。规劝人们节日享乐消费要适当，不要过度奢靡。这些生活哲理进入小村，就演化成一项简朴的习俗——吃素宴。从除夕中午到初一中午，年夜饭和吃饺子两顿大餐，全村都要吃素，寓意“素净、节俭、平安”。
“二十九，贴对友。”贴完春联，小村换上喜庆的新妆，红红的春联立马让老宅亮堂喜庆。这天是不忌口的，各家的餐桌上自然不乏山珍海味，人们可以大快朵颐地享受生活。除夕上午，主妇们辛勤地劳作起来，蒸馒头、兜素包子、炸馃子，为接下来的家庭素宴做准备。母亲喜欢炸馃子，我负责烧火。灶火欢腾，油面上腾起丝丝热气，母亲熟练地把擀好的面饼抖落锅中，在油面结合的“滋啦”声中，灶台周围很快充满馃子的香气。母亲把炸好的馃子从锅里捞出，叠放在面盆的竹篦上控油，待温度稍降，便撕下一条馃子腿给我：“尝尝，味道怎么样？”
母亲炸的馃子香软可口，是我家除夕年夜饭的重要食材。家里年夜饭的菜品为素炒豆角、素炒土豆丝、白菜炖豆腐之类，汤类以白米粥、豆腐汤为主。因为吃素，村中各家的年夜饭类同，但看似简单的素宴，考验得却是主妇们的巧手和智慧。做到素宴不“素”，真是不容易。豆腐在素宴里要唱主角，炖豆腐、炒豆腐、煎豆腐、炸豆腐、汆豆腐丸子等，一个小小的豆腐竟然被巧手的家庭主妇做成了百种滋味的豆腐宴。以白菜为主料的熬大菜则是北方农村的当家菜，热烀烀、香喷喷，温心暖腹。焖子和粉条也不可或缺，辅之以新鲜菜蔬和精制汤料，味道更是清新爽口。
夜幕降临，一家人围坐着享受团圆饭。坐在上位的老人家乐呵呵地看着儿孙们欢聚甚是欣慰，无论多远也要往回赶，无论多忙，也要回家，就是为了此刻的团聚。饭后，大家边欣赏春晚，边准备饺子馅料。家家吃饺子，味道却各不相同。我家的饺子馅放馃子，馃子要切成黄豆料大小的碎块，搅入白菜、韭菜的混合馅里，再淋上香油，拌上一块豆腐乳，顿感清香扑鼻，这是农家日子充实、温馨的味道。
大年初一时兴“赶早”，新年第一顿饭，吃得早，预示着家人在一年中的勤快与好运。凌晨四点刚过，天还很黑就有人家开始“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煮饺子喽！”村里习俗，饺子下锅时才可放鞭炮，饺子上桌后家中小辈才可给长辈拜年。往往屋外鞭炮声四起，屋里热呼呼的饺子还没上桌，拜年的就来了。“过年好！给您拜年啦！”“好！好！见面发财啊！”……
村人务实，“见面发财”是拜年的吉祥话，“发财”则是过日子的基础。《诗经》里说“无己大康，职思其居”。告诫人们过日子要思前想后。冀中年俗“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烙饼炒鸡蛋”，整个正月每天都有不同的吃食，过法自然不同。这些节日文化，正确处理了社会积累和消费的关系，让劳动者得以休养生息。小村的生意人家，包括在新疆、四川等地做生意的，则大多选择正月初八开工，最晚的也超不过正月十五。
那年春节，我家工厂正月初二开工，没有工人师傅就自己干。父亲研制的新式躺椅，白绿条纹的尼龙躺布，乳白色的圆管骨架，配上红色人造革小枕，颇是精巧舒适。躺椅生产程序很复杂，须用七种口径的钢管，折二十五道弯，钻五十九个孔，辅以喷涂、缝制、铆合等诸多环节。这款躺椅如果日产五十把，每把可赚十八元钱，利润非常可观，只是未上市不知销路如何。从初二干到十六我去廊坊上学，厂里生产的五百套躺椅毛坯，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足有两人多高。
几天后回家，我在胜芳家具市场下车。虽然还是大正月，但市场早已熙熙攘攘，拉货的卡车排满了停车场，停在公路上的也是一辆紧挨着一辆。红红绿绿的各式家具显眼地摆在门店外，招揽了大批选购的客商。一见我来，村里的老奎哥说：“你家生产的躺椅，上市一天就卖了个精光，七叔忙得都好几天没来门市了。客户订的货，都生产不过来呢！”
回到家后，厂里果然一片忙碌，工人师傅们都回来了，正叮叮当当地干活呢！这一年的生意很好，在那个万元户时代，一年能挣上七、八万，不是件容易事。现在回想起来，这丰实的收获，得益于小村“是非”提供的信息，得益于过年吃素宴的内涵理念，更得益于那句老话：人勤春早！
放大
缩小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