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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浅滩上的生土方舟

——交河故城访记■梅 子

时间:2025年04月28日     来源:吐鲁番日报
  第一次去到交河故城是在2015年援疆支教的一个初春的双休日。
  当我们的越野车碾过最后一道砾石坡,这座被维吾尔语称作“雅尔和图”的故城遗址,正以凝固的黄土褶皱迎接朝阳。作为托克逊援疆支教队伍里唯一的语文老师,为了能更好地了解这座故城,前一天晚上,我特意上网做了攻略,比如,交河故城位于吐鲁番市区西约8公里处,是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且保存完好的生土建筑城市,我国保存两千多年最完整的都市遗迹,唐安西都护府曾设于此。1961年列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2014年作为“丝绸之路”遗址点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站在交河故城南门豁口处,指尖抚过风蚀严重的夯土城墙,忽然理解了考古学家斯坦因为何将此地称作“东方的庞贝”——每道深达六米的断崖沟壑都在诉说车师人“减地留墙”的营造智慧,每簇骆驼刺扎根的夯土院落都封印着丝路商旅的市井喧哗。同行的数学老师望着满目的断墙残垣,有些失落叹惋“这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些土疙瘩”。而我的视网膜正叠印着文献记载:这片占地35万平方米的生土建筑群,自西汉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车师前国建都,历经高昌回鹘时期的扩建,最终在14世纪察合台汗国的战火中凝固成建筑化石。当宋姐蹲身观察夯层间的芦苇筋时,我们仿佛看见唐代安西都护府的戍卒正将西域白杨木与中亚夯筑技法熔铸成抗震秘方。
  我们从南门进到故城,一条约4米宽的通道直通故城中心的官署区,两边是高耸的一个一个的土墩,都说理工类老师很直线,一进故城,直线的理工思维表露无遗。“这不就是标准化夯筑的模数化建筑群?”数学老师的论断看似精准缺失温度,看得出来下车的失落随着脚步地穿行大脑深处的震荡。这种认知的张力恰似故城本身——城内市井、官署、佛寺、佛塔、街巷,以及作坊、民居、演兵场、藏兵壕,都在证明此处曾是多元文明的熔炉。我和宋姐,一踏进故城,思维就立马活跃起来,脑海里快速修复着土墩的房屋原貌,电影一般闪现着当年生活在故城里忙碌的人们。
  我们首先找到一处最佳观赏点,想把故城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站在这片被时间削平的高台上,放眼望去,我仿佛站在历史与现实的断裂面上。四月的风卷着沙粒掠过耳际,眼前这座生土铸就的巨舟正搁浅在时光的浅滩里。两千年的光阴在城垣褶皱间流淌,那些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断壁残垣,像被撕碎又反复誊写的羊皮卷,每一道裂痕里都蛰伏着未说完的故事。赭黄色的城池在正午阳光下呈现出奇异的透明感,像块被岁月浸透的琥珀。两条浅浅明净的水流如青铜剑般劈开台地,将城池托举成高悬的孤岛。三百余处房址在台地上星罗棋布,那些被风蚀成蜂窝状的墙体,恍若无数双空洞的眼窝,仍固执地凝望着丝绸之路消失的方向。中央大道像条褪色的绶带,从南门笔直刺向北端的寺院遗址,两侧密布的街巷如同叶脉般精密延伸——这是座被时间冻结的解剖标本,将盛唐时期最完整的城市肌理凝固在永恒的切片中。我的指尖划过垛口粗粝的夯土,触到了公元五世纪的月光。那些在月光下牵着骆驼入城的粟特商人,驼铃叮当惊醒了城楼上的戍卒;那些在晨光中推开木门的汉家妇孺,陶罐里的井水倒映着佛寺的晨钟;安西都护府的旌旗曾在衙署遗址上空翻卷,岑参的诗句或许就诞生在某间驿馆的烛火下:“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而今只有蜥蜴在官署遗址的柱础间逡巡,它的鳞片折射着同样灼热的阳光。
  西北角的婴儿墓群让呼吸骤然收紧。二百多只陶瓮沉默地嵌在崖壁里,像大地母亲未能娩出的阵痛。考古学家说这是高昌时期的集体葬,我却看见年轻的母亲们跪在月光里,将襁褓中的生命轻轻放进永恒的摇篮。她们的长发被夜风扬起,泪水渗入陶瓮的裂缝,在二十个世纪后凝结成我脚下细碎的盐晶。我不忍直视,泪光轻移:“走,宋姐,我们去都护府衙门。”
  我和宋姐漫步城中大道,在时光的交替中,当年的故城都经历了什么?近距离的接触,仿佛可以感受到当年城中的繁华,错落有致的房屋,布局规范合理的街道,历史史料上说“因为交河故城战略位置重要,14世纪蒙古贵族海都等叛军经过多年的残酷战争,先后攻破高昌、交河,连年战火导致交河城毁损严重,这座当年繁华的城市终于被人们另择家园所弃。”交河城历经沧桑,空中俯瞰,坐落在河中,呈柳叶形半岛,一条河绕城四周而过,交河城就像飘在河中的一片大柳叶,河水被半岛分劈成两股绕城而下在城尾又交汇成一处,所以叫交河。两千年的文明寥寥数语就把交河定格在历史的漫漫长卷中,当年战火洗礼的百姓要抛弃这块故土家园时,内心是多么恐惧无助?虽历经千年只剩一堆堆黄土,但城中布局井然有序,当年城市的防御体系一览无余,四周城墙高耸,依托河流成天然防御。四周大门雄伟完好,垛口依然可以发挥作用。无情的战争摧毁了交河城里人们的生活,但吐鲁番常年干旱无雨,这座古老的生土建筑成的城市遗址才可以历经千年而保存下来,这是千年前百姓的无声倾诉吗?在民族交融的历史长河中,希望后来人不要忘了当年他们的苦难和难舍故土的眷恋。
  顺着中央大道往前走不久我和宋姐就到达了当年的官署区,这里就是唐代西域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所在地了,这也是现在城里保存最好的建筑了,地面一层,底下一层还巍然屹立。游客很多,大家兴趣正浓,不时驻足四处探寻……站在双层官署的夯土遗址前,我听见了时空褶皱里的回声,地面层立柱投下的菱形光斑,恍惚间化作当年往来文牒的朱砂印痕。岑参笔下“金叵罗碰撞”的喧响正从地窖层涌出——那里曾窖藏着龟兹葡萄酒与碎叶城贡赋,而今只剩游客的脚步在悬梯上敲出空荡的节拍。
  公元七世纪的正午,这座U形官署的穹顶下蒸腾着帝国边陲的灼热。粟特通译卷着羊皮地图疾走,他的麂皮靴踏过波斯银币镶嵌的莲花地砖;龟兹乐工怀抱箜篌候在廊柱阴影里,琵琶弦上凝着昨夜都护宴饮时泼洒的葡萄酒。二楼回廊的雕花木窗后,汉文书记官正将焉耆商队的关税记录刻入木简,他的砚台里混着昆仑山的墨玉粉与天山的雪水。突然庭院里响起驼铃与铁甲碰撞的混响。于阗使团牵着汗血宝马踏入中庭,马背上丝绸包裹的玉匣里,盛着献给长安的于阗青玉。波斯使节展开金线密绣的拜毯时,北庭都护的加急军报正由信使贴着胸甲送来,封泥上还沾着伊犁河谷的晨露。都护推开鎏金铜扣的西域全图,指尖划过怛罗斯与碎叶城的标记,沙盘上的小旗已插到费尔干纳盆地。
  暮色降临时,整座官署化作文明的熔炉,地下酒窖飘出龟兹古法酿造的醇香,粟特舞姬的银铃踝饰与疏勒乐师的羯鼓在夜宴中交响。都护府主簿用汉字誊写吐蕃商人的诉状,案头那盏三彩胡人灯,照亮了文书上并行的粟特文批注。戍楼传来的刁斗声里,汉军校尉与回鹘斥候用混着突厥语的河西方言,推演着葱岭以西的布防图。
  而今游客手机闪光灯照亮的夯土墙上,仍可辨出菱格纹壁画残迹——那是汉家工匠与于阗画师共绘的飞天衣袂。某个恍惚的瞬间,宋姐抚摸的窗棂缺口处,似乎还残留着某位胡商倚窗远眺时的体温。都护府遗址像部立体史书,将盛唐的呼吸封存在夯土肌理中,让二十一世纪的惊叹与八世纪的马蹄声,在穿堂风里达成某种秘而不宣的和鸣。
  从官署出来,我和宋姐穿行在深远的城中巷道,抚摸着千年的夯土墙壁,一种历史穿越感油然而生,可以想象当年城市的繁华忙碌,透过黄土堆似乎还可以窥见当年城里忙碌的生活场景,当繁华落尽,唯一留存的就是这座故城那一堆堆千年黄土见证的风雨沧桑,和满城的古老记忆。不知不觉,我们到达了东门,这是整个故城保存最完整的一个城门,居然也有类似于瓮城的结构。暮色中的瓮城遗址像张半启的唇,正在吞吐千年的光阴。我和宋姐站在拱券门洞投下的阴影里,四月斜阳将我们的影子烙在唐代的夯土层上,与贞观年间某个戍卒的轮廓完美重叠。瓮城锯齿状的残垣在天幕下勾勒出狼牙般的剪影,而在我恍惚的视线里,这些锯齿正化作当年城堞上林立的旗幡。
  公元八世纪的晨光中,包铁城门在绞盘吱呀声里缓缓洞开。粟特商队的白驼驮着撒马尔罕的瑟瑟珠鱼贯而入,驼铃震落门楣上凝结的夜霜。身披明光铠的戍卒用龟兹方言核验过所文书,锋刃在羊皮纸面留下细小的裂痕——这些裂痕将在二十世纪成为考古学家断代的依据。瓮城内,头戴卷檐虚帽的胡商正与汉地牙郎讨价还价,波斯银币与开元通宝在麻布上堆成闪烁的河流。
  正午的烈阳炙烤着门楼上的铜雀。三丈高的城墙阴影里,焉耆舞姬顶着陶罐去井台汲水,她们的赤足在浮土上踏出莲花状的印痕。突骑施牧人的马队扬起沙尘经过瓮城时,戍楼上的弩手立刻将手指搭上望山刻度——这个动作让他的掌纹永远印在了垛口的夯土里。市井的喧嚣漫过城墙:打铁铺迸溅的火星、蒸饼铺升腾的白汽、酒肆里龟兹琵琶的轮指,都在瓮城穹顶下发酵成浓稠的市声。
  黄昏的烽燧点燃前,城门官开始清点滞留商旅。疏勒画师匆匆收起描绘佛陀本生的颜料罐,他的赭石粉渗入地砖缝隙,为千年后的游客标定出画坊位置。粟特少年将没卖完的玻璃瓶埋进瓮城东南角的浮土——那些蔚蓝色的碎片此刻正在吐鲁番博物馆展柜里,与我的目光静静对视。
  当戍卒推动绞盘闭合城门时,最后一线天光正切割着门洞内的混沌。归巢的燕群掠过瓮城雉堞,羽翼拍打声与更夫的梆子产生奇妙的共鸣。月光爬上城墙时,值夜的士兵会看见箭孔里漏出的星光,与烽燧狼烟在夜空中编织成同样的星图。
  此刻宋姐的丝巾被晚风卷上瓮城残壁,孔雀蓝的绸缎拂过唐代的夯土与2015年的护栏。交河上自由飞行的小鸟掠过东门遗址上空,敏捷的身影与当年烽燧的火光在时空褶皱里交错闪烁。那些被我们脚步惊起的沙粒,或许正是某个胡商遗落的乳香碎屑,正在暮色中复述着丝绸之路上永不终结的黎明。
  此刻,夕阳正好,“不虚此行”同行的数学老师不在懊恼,是故城的悲壮的烽火触发了他们内心的经纬还是……
  暮色渐浓时,我们踏着碎玉般的星光返程。交河故城在车后视镜里缩成一片青铜色的剪影,恍若浮在时光之海的柳叶舟。数学老师们还沉浸在模数化建筑群里低声讨论分形几何,宋姐的丝巾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面招展的唐幡。归途中,戈壁滩的砂砾在轮胎下簌簌作响,恍惚间竟与千年前粟特商队碾过官道的辘辘车辙声重叠。那些被烈日晒透的夯土城墙,此刻正将白昼蓄积的热量缓缓释放,如同大地摊开写满楔形文字的掌心。风掠过雅尔乃孜沟时,我分明听见陶瓮里的婴啼、驼铃里的商谣、烽燧上的戍角,都化作细沙簌簌落进月光织就的筛网。这座生土铸就的时空胶囊,既非全然死寂的遗址,亦非单纯鲜活的记忆剧场,而是文明基因在当代的显影剂——当我们的脚步惊起二十一世纪的尘埃,两千年前的商旅正从地脉深处牵出丝绸般柔韧的共鸣。或许真正的丝路从未断绝,它只是将驼队的蹄印换成车轮的轨迹,把烽燧的狼烟化作卫星的光点,而交河故城,永远是丈量文明迁徙的永恒坐标。
   (作者系湖南省第七批教育援疆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