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踏歌
■梅 子
时间:2025年06月13日
来源:吐鲁番日报
当《西游记》中孙悟空三借芭蕉扇的传奇故事,与吐鲁番盆地北缘的赤色山脉重叠时,现实与神话的边界在此消融,这座山就是——火焰山。这座被维吾尔语称为“克孜勒塔格”的红色山脉,如一条盘踞在丝绸古道上的火龙,在亘古荒原上蜿蜒百余公里,最宽处山体舒展达十公里之阔。
八百里烈焰焚天,熊熊大火阻挡了唐僧师徒四人前行的步伐,孙悟空历经艰辛借来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灭火。火灭后,他们一路西行,留下了烈火焚烧过后的一片赤色,火焰山的炽热,从未阻挡人类探索的脚步。
唐代《西州图经》以“焚风裂石,飞鸟绝踪”描述此地,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写道:“山势嶕峣,草木不生,炎气充塞,聚散无定。”这位孤身求法的高僧,或许正是在此地的热浪中,悟出“心火不灭,则外火难侵”的禅机。考古学家在山麓发现了车师古道遗迹:散落的陶片、锈蚀的箭镞,以及骆驼骸骨旁的波斯银币,无声诉说着丝绸之路上商旅的生死跋涉。
盛夏时节造访此地,方能真正领悟“火焰山”之名的精妙。晨光初现时,赭红色的砂岩已开始吞吐热浪,待到正午骄阳直射,红日当空,赤褐色的山体在烈日照射下,砂岩灼灼闪光,整座山脉仿佛被注入流动的熔岩,山体折射出金属般的光泽,炽热的气流翻滚上升,831.7米的主峰在热浪蒸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簇直插云霄的永恒火把。夏日,地表温度常达70℃以上,扭曲的空气里浮动着海市蜃楼般的幻影,让人恍若看见孙悟空手持芭蕉扇腾云驾雾的身影。
这片寸草不生的赤色疆域,实则镌刻着东西方文明交融的密码。自唐代“火山”之名载入典籍,到玄奘《大唐西域记》中“火焰山”的记载,丝绸古道上的驼铃与梵音,都曾在这片赭红色的舞台上交织回响。而今,当游人的脚步惊起细碎的赭石粉末,那些深嵌在岩层中的文化记忆,依然在热风中低吟着千年未改的传奇。这些都是书本电影里的火焰山。
1986版电视剧《西游记》让火焰山彻底“出圈”。景区入口处,远远地就可以看到15米高的孙悟空肩扛“芭蕉扇”腾云驾雾手搭额头远眺前方的可爱造型,景区里面“铁扇公主”“牛魔王”“唐僧师徒群雕塑像”等矗立在火焰山脚下,恍如昨天里的故事。
援疆期间的平常假日,也和朋友一起去过火焰山景区,主要是想去目睹那根大世界吉尼斯之最,年年在火热的夏季,上中央电视台高温播报的孙悟空的巨型金箍棒,和体验在滚烫的沙子里把鸡蛋埋进去是不是真能把鸡蛋烤熟的沙窝烧烤模式,听工作人员介绍,夏天,火焰山山中的地表温度可达110度,远眺山峰,心中不免升起“到此一游”的涉险之感。
2016年初夏,湖南省第七批援疆工作队在火焰山举行“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登山比赛。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深入火焰山,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到此一游”的心事。
那天清晨,我们统一乘坐大巴早早来到火焰山脚下,虽然此时还是初夏时节,但火焰山山里的温度已经是炽热夏天的温度了,所以活动要赶在12点前下山。我们提前做好了各种防晒准备,墨镜、帽子……把自己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生怕进山后把自己“烤熟”。登山前,我们统一在山脚的一处空旷地集合,热情的维吾尔族姑娘为我们跳起了传统舞蹈,十二木卡姆舞曲与防晒霜的焦糊味混杂在空气中引得大家情绪高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多久,太阳从远处山峰一跃升腾,露出红扑扑的笑脸,顿时,这座四周寸草不生的赤褐色的山体在太阳笑脸的加持下,砂岩灼灼闪光,炽热的气流像调皮的小精灵一样翻滚升腾,远远望去,就像烈焰熊熊燃烧,火舌肆意撩天,山体在阳光的猛烈照射下,仿佛真的燃起了大火,壮观程度简直爆表!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火焰山,内心直呼:“这简直太魔幻了,难道真的是孙大圣打翻了炼丹炉?”
8点,随着裁判员一声令下,火焰山脚下的温度计已指向42℃,我们开始了攀登。
因为火焰山是闻名世界的景区,我们沿着铺设的石板阶梯往上,开始大家还谈笑风生,互相调侃,一边欣赏内地从未有过的景观,远处的赤褐色山体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巨兽,每一道沟壑都泛着灼目的红光。童山秃岭,寸草不生,除了我们的呼吸声,谈笑声,四周静悄悄的,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我和队里的另外两位女队员一直走在队伍的前面,越向上,喘息声越重,逐渐,有些队员出现了高反情况,也就只能中断比赛。我因为每日坚持锻炼,虽然也出现呼吸急促,但还是感觉能坚持攀登到山顶,这样我逐渐把队友甩在身后。此刻,脚下的石板如同烧红的铁屑,每一步都似踏在滚烫的钢板上。鞋底被炙烤得发软,热浪从裤管钻入,汗水刚渗出皮肤便被蒸发,只留下一层盐霜紧贴在脊背上。火焰山的山脊蜿蜒如龙,赤褐色的砂岩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红光,远处的热浪扭曲了视线,仿佛整座山真的在烈火中沸腾。
“别停!跟着我的脚印走!”前方不断传来队友的鼓励声。前方的队友弓着腰,用双手撑着石板拾阶而上,此时,我们的队伍呈“之”字形攀缘,至半山时,一位援疆医生突然喊道:“快看!砂岩在唱歌!”侧耳细听,山体因温差剧烈收缩,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宛如大地的心跳。当穿过松散的砂石时,前方队友会用手中的登山杖凿出一个个浅坑,为身后的人开辟临时落脚点。队伍逐渐拉成一条歪斜的线,有人踉跄着跪倒在地,索性就坐在地上休息片刻。“加油,胜利就在眼前!”我顺着声音往上仰望,上方是猎猎作响的红色队旗,脚下方是沸腾的灼谷,瞬间,整座山仿佛化作老君炉,把我们串成的人链正从炉底向炉口挣扎。正当我要泄气时,不知哪位向着队员打趣:“巴郎子,快点,不然,火焰山的太阳专治娇气!”
两小时后,主峰轮廓终于清晰。随着第一个队员的顺利到达山顶挥舞红色队旗,大家鼓足勇气,冲破最后一段横亘眼前的岩壁,队伍此时像一串倔强的蚂蚁攀附在赤色沙土上,一个个欢呼雀跃继续向上。
刹那间,天地豁然开朗。连绵的赤色峰峦在脚下臣服,犹如凝固的火海波涛,远处的绿洲像翡翠镶嵌在金黄的戈壁中,坎儿井的水光若隐若现。热气流托起几只苍鹰,它们的影子掠过砂岩,恍若西游传说中未散的精魂。极目望去,故城的残垣与现代光伏板阵列在热浪中交错,千年驼铃与风电机的嗡鸣在此处共鸣。
“看!我们的脚印!”有人指着山脊上那串歪歪扭扭的轨迹。从高空俯瞰,这支队伍留下的痕迹,恰似维吾尔族艾德莱斯绸上最朴素的纹样——没有精妙的构图,却用最粗粝的线条,绣出了生命与酷热交锋的勋章。队长说:“这些痕迹明天就会被风沙抹去,但我们走过了,火焰山就记住了。”吐鲁番人常说“火洲炼真金”,此刻,站在热极之巅的我们终于懂得:所谓“过不去的火焰山”,不过是庸者的借口。是啊!火焰山馈赠的并非荫蔽,而是淬炼生命的熔炉。当地农民发明了“早穿皮袄午穿纱”的耕作节奏:凌晨4点借月色采摘葡萄,正午躲进房子编织艾德莱斯绸。坎儿井的地下暗渠将天山雪水引入绿洲,水温常年保持在16℃,成为穿越火海的“地下芭蕉扇”。更令人惊叹的是生态修复试验:科学家在火焰山南麓种植耐高温的盐生草,其根系能分泌有机酸溶解岩层中的矿物质,逐渐形成薄土。如今,试验区的沙地上已冒出零星绿点,如同火星溅落在赤色的画布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啊!早已把滚烫的砂石碾作养料,让生命在烈日下开出不败的花。
下山时,正午的太阳将山体染成金红色。回望那座蒸腾热气的山峰,我捡起一片滚烫的砂岩,其断面纹理恰似凤凰涅槃的羽翼。维吾尔族有一句谚语:“火洲的路是用脚烙出来的。”那些在岩壁上凿出的浅坑、人梯留下的汗渍,都成了火焰山的新年轮——不是用年岁标记,而是用无数摔倒又爬起的瞬间篆刻。从玄奘到援疆人,从商旅驼队到光伏工程师,无数跋涉者用汗滴浇灭虚无的“过不去”,将火焰山走成一条朝圣之路。
此刻,景区广播响起《西游记》的片尾曲:“敢问路在何方……”答案或许就在那些被烈日灼烧的脚印里:路,从不在山的那头,而在每一次向高温抬脚的瞬间。
(作者系湖南省第七批教育援疆队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