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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峪沟绿洲行

■梅 子

时间:2025年07月25日     来源:吐鲁番日报
  晨光未醒时,库木塔格沙漠的沙粒仍在酣眠。我与吐鲁番当地的几位朋友早已约好驱车启程。车窗半开,裹挟着戈壁特有干燥气息的风,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凉意灌入车内。背包里塞着刚出炉,还带着炉火温度的厚实馕饼,以及用水壶盛满的、甘甜清凉的坎儿井水。车灯划破黎明前的浓稠黑暗,沿着火焰山北麓那条熟悉又陌生的砂石路蜿蜒前行。火焰山巨大的、赤红的褶皱在微弱天光下显出沉雄的剪影,仿佛沉睡的远古巨兽,静待白天的炙烤。两年支教生涯,这样的短途跋涉已经锤炼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融入盆地脉搏的节奏。然而,这一次的目的地,让我的心绪格外不同。吐峪沟大峡谷、吐峪沟村、石窟……早被当地朋友用他们那葡萄般甜稠软糯的乡音,一遍遍讲述、描绘、发酵,最终在我心尖上酿成了一块温润剔透的琥珀,散发着神秘而诱人的光泽。
  随着太阳升起,盛夏的热浪一下就在赭红色山岩间蒸腾缭绕,仿佛大地正烘烤着无形的馕。转过最后一道山梁,忽有凉意如绸缎拂面。整条峡谷像是造物主信手折出的褶皱,将绿意与清泉细细收叠。杏树与桑树攀着崖壁生长,叶片在阳光下翻飞,恍若千百只碧玉蝴蝶正晾晒翅膀。老桑树虬结的枝干上,晾着维吾尔妇人新买的艾德莱斯绸连衣裙,那耀眼的蓝靛与茜红浸在风里,与赭红色的砂岩一起将空气晕染成流动的调色盘。
  “前面就是吐峪沟大峡谷了!”朋友指着前面告诉我,只见在砂砾铺就的古道在崖壁间忽隐忽现,像条褪色的羊毛毡毯垂向谷底。赭红岩层在烈日下层层剥开,暴露出亿万年前沉积的时光肌理,嶙峋山体上遍布着风蚀的孔窍,恍若远古巨人遗落的陨石,正吞吐着亘古不变的荒凉。绿意在绝壁间见缝插针,不知名的野藤蔓顺着岩缝攀援,峡谷低处生长着扭曲坚毅的树,绿荫将琥珀色的阳光筛成满地碎金。谷底忽有泠泠水声破空而出,如千年前悠扬的箜篌,清泉跃出谷底的刹那,整条峡谷都震颤着翡翠般的回响。
  “停一下!”我赶紧招呼开车的朋友,我不想错过眼前这苍茫而又充满生机的奇幻景色。当车在路边停稳,我们一行四人鱼贯而下。远处可见悬壁上凿出的洞窟佛寺半悬空中,往下看就是一座融合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的中国传统古村落,被誉为“中国第一土庄”的吐峪沟村,据说已有2600多年历史。高处俯瞰,村庄四面环山,逐绿洲而建,苏贝希河穿村而过,村落耕地近水分布,民居与耕地相依,临水而居。民居房屋建在坡间台地上,随地形起伏三五成组,高低错落,融于环境,一座典型的维吾尔村落。村庄整体布局和建筑形制无任何规律可循,民居分散在谷口处,村中住户错落有致、相互排序地沿山势河势居住在一起,村里的巷道四通八达,所有民居都是家家相连、户户相通,每户居民又自成单元,远远望去整个村庄建筑与大地浑然一体。
  正当我们四处环看惊叹于这种与世隔绝的宁静时,“亚克西姆塞斯!”忽然从旁边葡萄架下窜出来一位穿石榴红裙的小姑娘,辫梢上系着的银铃撞碎寂静。她踮脚摘下两串无核白,指尖沾着晨露,忽闪的眼睛如葡萄晶莹剔透,格外纯净,“你们是来旅游的吧?”银铃般的声音打破旷野的宁静。“尝尝我们家的葡萄。”小姑娘捧起一串沉甸甸的葡萄递给我们。挡不住甜蜜的诱惑,我立马接过,摘下一颗赶紧放入嘴里,霎时,一股清甜溢满全身,甜得让人想起古高昌国的月光,那些被驼铃摇碎的夜,想必也曾这样浸润过同样清冽的甜美。“小姑娘,多少钱?”我赶紧掏钱。“不用不用,尝尝不收钱!”小姑娘一边摆手,又一溜烟地钻进葡萄地,留下一地葡萄清香。
  进到村庄,村中巷道干净整洁,房屋依崖而建,黄泥夯筑的房屋层层叠叠,像大地本身生长出来的温暖的巢穴。村中小河水流不大,咕咕作响的河水遇上河卵石立即跳窜成清澈的水花,像沉积岩般记录村里发生的快乐时光。巷陌深深,曲折如迷宫,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时光的琴键上。转角处,总有意外的馈赠轻轻叩响心扉。或许是一扇虚掩的、被岁月磨得光滑油亮的桑木门后,一位头戴艾德莱斯方巾的老奶奶,正坐在小木凳上,用光滑的石槌在石臼里耐心捣着鲜嫩的奥斯曼草。那“笃、笃、笃”的节奏沉稳而悠远,青翠的草汁在石臼边缘溅起细小的星点,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略带泥土气息的、奇异的植物清香——那是维吾尔女子用以滋养秀眉的古老秘方,一缕缕青绿,仿佛也染绿了时光的鬓角。又或许,是在某处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生土墙根下,斜倚着一把古老的都塔尔琴,琴身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琴颈处更是沉淀出琥珀般温润的包浆,无言地诉说着几代人的指尖曾在此流连,拨弄过多少欢乐与忧伤的旋律。那静默的姿态,仿佛随时会流淌出木卡姆的某个悠扬片段。在一座民族特色的建筑前驻足,彩绘藻井上的纹饰与几何图形彼此缠绕,恰似多元文明在此结下的同心结。
  河边高大的核桃树下,浓荫匝地,临街搭起了许多宽大的木质土炕,炕沿围砌着精美的石膏雕花,花纹繁复而流畅,细看之下,那卷曲的藤蔓与几何图案里,似乎就藏着十二木卡姆跌宕起伏的韵律密码。炕上铺着粗厚的毡毯,鲜艳的艾德莱斯绸毯悬挂遮阳,似乎在印证生活的蒸蒸日上。炕上摆满了各色特色售卖品:饱满的红枣、金黄的杏干、带着白霜的葡萄干,还有手工雕刻的木碗、彩绘的土陶罐。顶部木廊下,则挂满了一个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葫芦,有的青翠,有的已风干成深沉的赭黄,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一串串凝固的风铃。一张老旧的木桌上,黄铜茶壶正咕嘟作响,煮着醇厚的砖茶,茶香与核桃树特有的清苦气息、烤馕的焦香、沙枣花的芬芳奇妙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吐峪沟村最独特的嗅觉记忆。家家户户正房左边的门柱上,用粗糙的砂石清晰地印着“XXX家”的字样,质朴而醒目。我们选择临街的一位笑容爽朗的中年汉子的铺前驻足,他邀我们坐在他家清凉的土炕上歇脚。我们盘腿而坐,接过主人递来的滚烫砖茶。一位须发皆白、眼神清亮的老人坐在炕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向我们讲述着吐峪沟村的故事。讲到动情处,他眼睛里突然亮起星子般的光:“我的曾祖父,嘿,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呐……他亲眼见过那些德国来的探险家呢,就住在村里……”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历史之门。我们见到了村中当年的德国探险家冯·勒柯克住过的房子。冯·勒柯克在1902年,作为柏林民族人类学博物馆馆长格伦威德尔的助手参与组织了到新疆的探险活动,冯·勒柯克到达土裕沟后,如获至宝,在村中居住下来,后来冯·勒柯克成为探险队的队长,他第一个采用狐尾锯对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内的壁画进行了大规模切割,其后的斯坦因和橘瑞超也采用类似的工具对吐峪沟村的石窟壁画进行了切割,盗走了高昌延昌二十九年(589年)麴乾固抄写的《般若婆罗蜜经》。这些当年被盗走的文物可安好如初?我们是否还能有机会一睹尊荣?
  当夕阳将石窟的断壁染成蜜色时,我们辞别热情的主人,沿着村中小径向村落西侧的缓坡向上,脚下的黄土小路被踩踏得坚实光滑,路旁丛生的骆驼刺和不知名的野草在风中摇曳。越往上行,视野越发开阔,整个吐峪沟村像一幅古老的画卷铺陈在脚下,生土建筑的屋顶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柔和的光晕,苏贝希河如一条银线穿村而过。我们攀上村落西侧的缓坡。那片依山开凿的石窟群赫然呈现眼前。规模远比在谷底仰望时更为宏大震撼。层层叠叠的洞窟,或大或小,错落有致地镶嵌在巨大的赭红色崖壁之上,虽经千年风霜雨雪,残存的结构依然能窥见其昔日的雄伟与精妙。佛殿、禅窟、僧房、甬道……布局依稀可辨,它深藏在这幽深僻静的山沟腹地,默默诉说着丝路古道上曾经的辉煌与虔诚。敦煌文书《西州图经》残卷中有对其寺庙的描绘:“寺其(基)依山构,揆巘疏阶,雁塔飞空,虹梁饮汉,岩峦纷糺,丛薄阡眠,既切烟云,亦亏星月。上则危峰迢遰,下(则)轻溜潺湲。实仙居之胜地,谅栖灵之秘域。见有名额,僧徒居焉。”这段文字精准地捕捉了唐代西州佛教建筑与壮丽自然环境水乳交融的神韵——依山而建,巧借地势,高塔仿佛凌空欲飞,虹桥似要直饮霄汉,山岩交错,草木繁茂,上接烟云星月,下临潺潺溪流。眼前这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宏大遗址,难道不正是这诗意的完美写照吗?或许,千年前那位无名的书写者,不知他描绘的是否就是眼前我们此刻凝视的所在?前方“游人止步”的牌匾让我黯然神伤,无情地截断了我们探寻的脚步。朋友告诉我,洞窟现在不对外开放,正在修复中。我遥想飘飞:一定还有完整的佛龛,那残缺的莲座,飘飞的衣带泊着盛唐皎洁的月光执着地向着虚空飞升……心中升起无比清晰而坚定“下次一定再来看看”的执念。
  我们缓步下山,当夕阳的余晖洒下,我们和零星散落的其他游人的影子,被无情又深情地拉长,晃晃悠悠地与七百年前往来于此的波斯商队、求法僧侣、戍边士卒被风沙抚平的足迹悄然重叠。所有的足迹,无论新旧,最终都被这亘古的晚风,温柔地抚平成沙粒,融入大地的记忆。
  暮色中的生土建筑群渐次亮起灯火,像是大地捧出的星星。村中庭院不断飘出烤包子的焦香,混着沙枣花的清苦。有的人家正在馕坑前忙碌,我们走进一户正在打馕的人家,见我对在她手中不断揉捏出花样的面团非常好奇羡慕,女主人教我用手指在面团上掐出太阳纹。当我们一起把新馕贴紧馕坑粘好,金边在火光中卷起,满屋的烤馕香引得我们饥肠辘辘,眼角的皱纹随着欢乐的笑声不断舒展开来。
  月光在晾房镂空的砖墙间筛落,将葡萄干铺成银河。远处传来隐约的冬不拉和车内的现代电子琴音乐两相应和,音色在峡谷间缠绕攀升,惊醒夜栖的飞鸟。我买了一陶罐桑葚干,陶罐里的那些螺旋纹路让我想起峡谷里的风,想起晾房砖孔漏下的光斑,想起所有在时间褶皱里默默发甜的事物。当车再次碾过炽热的砂石路时,背包里的陶罐轻轻叩响,像是吐峪沟的心跳,正随着我们的足迹,向更远的绿洲绵延。
  多年后,当我站在讲台上和老师们讲述我这些珍藏的“西域往事”时,总有葡萄的甜香从记忆深处泛起。那些夯土墙上的光影,那些木卡姆的余韵,那些自在游走的日常,都成为我生命河床里最温润的卵石。或许教育的真谛,亦如这绿洲文明——不是单方面的给予,而是在相遇的褶皱里,让不同的泉流彼此渗透,最终酿出超越时空的甘露。
    (作者系湖南省第七批教育援疆队员)